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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子诗选

杨子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杨子,1963年生于安徽。1984年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去新疆工作,现居广州。著有诗集《灰眼睛》(自印,2000) 《胭脂》(海风出版社,2007)译诗集《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费尔南多·佩索阿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盖瑞·斯奈德诗选》(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等。




李亚伟 郑单衣 杨键 代薇 樊子 大解 舒丹丹 树才 魔头贝贝 孙苜蓿 金指尖 村姑翠儿 张远伦 炎阳 林宗龙 紫藤晴儿 墨指含香 盛兴 文璘 格式 子在川上曰 黑珍珠 夏午 马休 芃麦子 量山 师力斌 铁骨 依珞 冯娜 敬笃 邱籽 小西 夕染 风荷 狂风 余笑忠 黄沙子 于之雅 雨倾城 徐钺 张永伟 杨泽芳  那勺 聂广友 刘晓萍 苏蕾 阿信 莫小邪 黄小芬 徐志亭 黄斌 阿角




灰眼睛


蓝色的乌鸦,在穷人的天井里歌唱,

雨,在瞎子的灰眼睛里闪光,

铁锤把虚空敲响。


如果一只燕子称得上春天,

如果整个大海是某人的一滴泪。


风啊,把女孩压抑的蓝布衫掀起来吧,

让世界看看

她们有着多么无辜的肉体,

多么无辜的欲望!


1995




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


黄昏,那些被大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树

像一群悲痛的哑巴打着奇异的手语。

河流在我们头顶轰响,

四周的建筑像魔鬼的旅店,

等着我们投宿。

越来越黑了。

我睁大了眼睛,

徒然地要辨认出

大地上种种乖戾的细节。

河流轰响但是看不到流水。

鱼的喊叫越来越微弱。

在更深的黑暗中,

一扇铁门缓缓关上。

远方闪烁的星星,

撒在哑巴舌头上的盐。


1995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这地方已经一文不值。

水泥厂,加油站,阴影带着可疑的气味压住一亩一亩冬麦。

土地,被遗弃的母亲,吃了太多农药,脸色蜡黄。


光秃秃的小树林里,

斑鸠的叫声,仿佛临终呼喊,

令人胆寒的虚幻。


风暖了。空气中淡淡的氨

是这个农业国度最后的一点点气味。

一头猪冷漠地跟在汽车后边,走进傲慢的城市。


唉,命运终于给了严峻的安排——

当思乡的斑鸠从光秃秃的小树林飞走,

它揪心的叫声会让一亩一亩冬麦因悲痛而生锈,死掉。


1996




霜花


饥饿喂养了四周的黑暗。

我们的饥饿,

正义的饥饿。

形同鬼魅的树

转眼就会扑过来,

把我们不爱的果实

硬塞进我们的喉咙。


窗玻璃上的霜花

太美了,

仿佛在诱惑我们

去死。


太美了,

深渊般的天空,

我会从爱人胸前爬起来,

纵身扑进你的怀抱。


1997




胭脂


车过广州大桥时,

我瞥了一眼身边的孕妇

和窗外死去的河流。


一个清洁工

在打捞河上漂浮的垃圾,

像是给死者整容。


他们在城北建造意大利风格的建筑,

他们在城南种上非洲棕榈,

草坪也做好了,种籽是德国的。


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

八百万人做着一模一样的梦:

钱,钱,钱!


而钱不过是抹在

他们死去的生活上的

胭脂。


2000




卡在喉咙里的刺


今夜,谁在村里走走停停,

望着失魂的母鸡和冰冷的烟囱,

想到父亲的命运,自己的命运,热泪盈眶?


今夜,谁穿过麦地和祖坟,

两手空空,像个幽灵,

不敢让人看见?


奇异的光环在寒酸的屋顶升起。

田野,池塘,仿佛被恶意罩住。

哦,连鬼火都不光顾这片土地!


祖国!你是他们的尴尬,

你让他们排了那么长的队,

领取贫穷和羞愧!


在夜色中闪光,

穷人的牙齿,

穷人鼓胀的肚子。


他到家了,无人迎接,

他走进漆黑的屋子,

像孤魂野鬼。


池塘闪着蓝色的寒光,

和他一起钻进冰冷被窝的

只有压低的啜泣。


你在他喉咙里,祖国!

你是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

让他从头到脚那么难受!


2000




死月亮


在堕落的人世上方,

在银行大厦的尖顶,

月亮又来了,

神情哀伤。


再也没人向它投去深情的一瞥了。

在金碧辉煌的工业制品中,

它普通得像一个肮脏的足球,

一张相貌平平的女招待的脸。


我们回忆起早年的激动,

回忆起颤栗的爱情

曾被它镀上银质的光辉,

竟然有些懊悔。


不再有神经的悸动,

不再按它暧昧的指令行事,

不再受它刺激,分泌出伟大而愚蠢的冲动,

在这个月亮最受崇拜的国度,月亮已经死灭了。


2001




契诃夫书信


  1890.6.29致妹妹


“我正走进一个怪异的世界。

这里的苍蝇很大,

这里为了一丁点事

就会人头落地。

白天,野羊游过黑龙江,

夜里,荧光闪闪的昆虫

在我们的船舱里飞。

同船的契丹人宋路理

整夜都在说梦话。

吸了太多鸦片,他醉了。

早晨他开始吟诵扇面上的诗。”


2001




从地下穿过天安门


谁都不知道,这飘扬在空气中

飘进我们眼睛

吸进我们鼻孔和嘴巴的尘埃

是谁的尸灰。


在首都地铁里,

一股凉风灌进我脖子。

车厢很明亮,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姑娘坐在我对面,

放肆地调情。


当我从地下穿过天安门的时候,

我对它没有任何感觉,

我对天空细小的尸灰没有任何感觉,

我对我的生和死没有任何感觉,

我对千千万万人的生和死没有任何感觉,

只感到那股凉风,还在固执地往我脖子里灌,

只听到车轮催命鬼般急促的敲打。


2001




小教堂


现在我能够平静地对待他们的死亡了?

很多时候,我一点也想不起他们,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已彻底离开?

但只要有一分钟想起他们,

想起他们的脸,他们的笑,他们的愁容,

他们的眼泪就会比别的眼泪巨大,

他们的笑容就会比阳光灿烂。

他们的肉身毁灭五年,十年,

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变成什么?

我并没有被亲人的死亡教导成更好的人,

反倒成了刻薄的,忘恩负义的家伙。


唉,我需要一个小教堂,

一个从未被不洁的脚踏入的小教堂,

去对着他们的笑容和泪水忏悔,

去挖出压在心中的悲愤的石头,

在冷酷的冰雪中浸洗我那一刻也没停止放纵的肉身,

把我迁徙到一个我能认清自己的地方。


2002




两座教堂一座寺庙


八百万人口的大城,

只有两座教堂一座寺庙

供人下跪,忏悔,以泪洗面。


几百间药店,成群结队的医生

有什么用呢?

谁来诊治灵魂的感冒,咳嗽和坏血病呢?


2003




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


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

古怪的气味

阴郁的眼神

无论怎样转身

都会遇见。


公共汽车从我们头顶驶过,

一堆抽搐的废铁。


燕子紧贴大街飞行,预示着暴雨将至。

已经发生过很多揪心的事了,

谁也不来过问,

我们重金聘请的博学之士也无能为力。


这么多的头颅漂在肮脏的日光中,

这么多的忧虑堵在喉咙里,

这么多的失望,这么多的呼喊,

这么多炉渣一样失去了光彩的眼睛……


有人把失败藏起来了,

有人把宣判藏起来了,

但那预兆清晰地印在人们的额头上,

就像妇女脸上的雀斑,

就像囚犯脸上的刺青。

恍惚中,你看见摩天大楼广告牌上的美女

换成巨大的“死”字。


握在一起的手多么无助,

碰在一起的目光多么无辜,

拥抱在一起的身体

冰一样冒着冷气!


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组织站出来说

是我们的罪过。

没有一个博学之士站出来说

总会有办法。

没有一只燕子带领我们去见识玫瑰下边的腐烂。


药片从嘴边落到地上。

喝下去的饮料像是有毒。

啊,那从每个人脸上掠过的

仿佛中了邪的眼神!


我们向谁提出我们的诉讼?

我们向哪个法官展示肉体上看不见的伤痕和毒刺?

我们控告汽车业、美容业、交通业还是保险业?

我们踢广告,踢电视还是踢舌头抹了蜜糖的官员?

我们把自己叫做什么?

我们把我们疯狗般的生活叫做什么?


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

他们都有一个身份,

纨绔子弟,傍大款的美女,公交车上的小偷,天桥下的拾荒者,

法律顾问,营养专家,家庭主妇,化妆品和春药推销员,

地下通道里的流浪歌手,古典音乐、女权运动和长跑爱好者,

警察,司机,清道夫,士多店老板,

他们都有一张脸,一个口音,和一些癖好,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活在哪个朝代,

所有的人,

衣衫褴褛者和西装革履者

大腹便便者和骨瘦如柴者

滔滔不绝者和沉默寡言者

狼吞虎咽者和素食主义者

全都那么惊慌,那么失色,

他们对着镜子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对着亲人说不出斩钉截铁的誓言。


这挤满了人的广场是多么荒凉!

这荒凉落在他们口腔里,

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淤泥和死尸的气味,

这气味像他们的集体签名,

这胆怯的抗议

被他们咽进肚子……


2003




蠢城


这蠢城,正忙于用一幢刺破青天的摩天大厦,用五百家银行,

 一万家夜总会,八百万沉默的劳动者,书写它的自传。

一个心脏里卡着电钻的庞然大物,

它亢奋的震颤惊吓了少女和老人,惊吓了夜鸟和游鱼。

一个一年四季都被挖掘机开膛剖腹的怪物,一个卓越的受虐狂,

一个额头和脚趾安装了探照灯照射夜空的白痴。

有人怀疑市政工程总指挥脑子里有屎,否则交通不会混乱十年,二十年,看样子还要混乱一百年。

他没看到,总指挥脑子里有一部飞快运行的计算机,闪着祖母绿色的荧光。

 那些小头目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每个人脑子里都有一部飞快运行的计算机,闪着祖母绿色的荧光。


这蠢城,用金粉银粉化了妆,要去参加国际愚蠢大赛,并且发出指令,让少女夹道欢送。

 遗憾的是,那露在礼服外边的尾巴,被我们看到了。


2003




在我的国家


在我的国家,所有村庄长出翅膀,

向城市飞去,它们身上

打着左和右的编号。


在我的国家,美丽的姑娘睁大眼睛,

寻找从天而降的富豪,

他可以是面目可憎的侏儒,只要他的财富是一座山。


在我的国家,法律在街头闭上眼睛,

疯子们称兄道弟,

警察和小偷结成联盟。


在我的国家,儿子和父母一起衰老,

人们不知感激,不知羞耻,

而许诺的天堂,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工地。


在我的国家,饥饿疯狂地繁殖,

每个人的孤独都像天空那么大,

他们把没有利润的尊严踩在脚下。


2003




问苍天


这是什么样的国度?

在泪水的峭壁上!

这是什么样的人民?

在悲恸的惩罚里!

悠悠苍天!

谁没听到石磨下麦子发出人的呻吟?

谁没听到母羊临刑前凄厉的哞叫?

谁没听到旷野上那声撕心裂肺的“清官啊你在哪里”?

白花花的日光下,

谁像煤炭一样漆黑?

谁像虫子一样苍白?

谁像芦苇一样憔悴?

谁像灌得满满的香肠一样肥胖?

谁向内地黝黑的农民和边疆面若青铜的牧民鞠躬?

谁向煤矿工人,建筑工人,水暖工和高空擦窗工鞠躬?

谁向铁轨上的信号灯,向寒酸的野菊花,和冬夜徘徊街头的妓女表示过愧疚?

谁想过这么多苦水涌入城市,这么多慌张、饥饿和情欲涌入城市,这可将大海填平

 可将高山移走的力量涌入城市,意味着什么?

谁在阳台上望着那个摇摇晃晃的外乡人,望着他扑倒在地,面无表情回到屋里,将窗帘拉上?

谁把颧骨上的金子刮下来分给流浪汉?

谁听过我父亲的官司?

谁帮助过我贫困的叔叔?

谁化解过我家门前那棵柿子树上缠结的怨恨的雾气?

谁让我母亲震颤的身体平静下来?

谁在那面大旗下有过真正的安祥?

谁在傲慢的首府讨回公道?

在人们花里胡哨的画皮下边,在人们放荡不羁的行为深处,谁听见一颗纯洁的心,向世界要求着纯洁?

谁建造巨大的陵墓安放肥胖的不朽?

去泰国的游客,谁没摸过人妖的乳房,谁没发出淫荡的、猥琐的大笑?

那些邪恶的官员,那些心狠手辣的庄家,那些土地贩子和人口贩子,

谁能用牛奶、薰衣草和秘密的鞭笞将自己清洗干净?

谁在深夜扪心自问白天的龌龊、狡黠和见死不救?

谁把斗大的“死”字悬在床头?

谁辗转难眠,想着那些留在旱季的老人和孩子,想着被医院拒绝的垂死的病人,想着上访的路上,

 那每天吃三个馒头喝一杯凉水的人,也许正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兄弟?

谁想过收回吐在穷人脸上的痰和冲着卑贱者喊出的诅咒?

谁想过这个五千岁的,神经和心脏裸露在外,睾丸拖到地上,坍塌,衰败的庞然大物,是自己的祖国?

谁为河流的死亡失声痛哭?

谁为乡村的灭绝披麻戴孝?

谁把目前的崩溃和自己的放纵联系在一起?

谁为了国家去讨饭,去坐牢,去做一辈子的苦役?

谁挺起胸膛说:我是你不孝的儿子,你是我该死的父亲?


2003




公交车上读《大墓地》


“像叶赛宁那样公开大骂布尔什维克,

在苏维埃俄罗斯,人们连想想都不敢,

不管是谁,哪怕说的是他的十分之一,

早就毙了。”

二十年前,叶赛宁让我陶醉,

这个把乡村奉为天堂的人

相当于一百颗强力药丸。

公交车无声地前进,

车上那些陌生人

知道什么叫布尔什维克

什么叫肃反呢?

“想看枪毙人吗?

我可以通过布柳姆金

帮你安排。”

他曾经如此讨好女人,

最后亲手消灭了自己。


2005




焦枯的土地


像个弃妇,

那片焦枯的土地;

像个脸色蜡黄的弃妇

停止了哭泣。


幽灵般的旅人途经此地,

往村中惟一的水井

扔了块石头,

很久很久,

没有回音。


野草长得很高了。

鬼魅般出没的测量员

正在丈量这片患了绝症并且割去舌头的土地。

很快,一条沥青大路

将穿过他们的红砖小屋,

劈开他们的田地,祖坟……


野草高过了孩子和老人。

很快,将没有小麦,没有水稻,

没有萝卜白菜,没有荸荠莲藕,没有豌豆扁豆,

受到压制的辛酸的眼睛

也将被轮子碾入地下……


2005




外乡人


一个外乡人躺在人行道上,

眼睛直勾勾望着天空。

悲伤可以铸造如此的独特性!

他的目光和大街上任何人

都不一样。

看见他的时候,

我离他一箭之遥,

要么停下来,

问问他怎么了,

要不要帮助,

要么迅速走出他的视线。

他悲伤的眼神

大约有一米的光晕,

可以将我灼伤。

发现我在看他,

立即把脸掉过去,

好像很不高兴。

他一定是用了很大勇气

才跑到人行道上

不顾一切躺下来。

眼睛有点湿润,

却没有哭泣的痕迹。

等我走过去,

他一定会将目光重新拉直,

直勾勾,对着天空。


2005




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

他就在附近,

在黑暗的铁的叶簇后边。

我听见有人喘息,

我闻到古怪的气味

苔藓一样

粘在我的外套上。

不会太久了。

我已感受到奇异的热

奇异的光

在黑暗的铁的叶簇上震颤。

锋利的刀子捅进岩石的肉,

而我将安然度过,

像从前一样,

轻盈地穿过恶梦的罗网……


2007




铁灰色天空


铁灰色天空像一座传染病院,

所有人都被它吸进去,

所有痴呆的,狡黠的人

所有面相善良,面相凶恶的人

所有不想离开,不愿留下的人

都被它吸进去,

吸进去。


寂静中

飞鸟像一块石头,

笔直地砸在后院,

发出嗡嗡的响声。


妇女在家中准备晚餐。

她已经没有了妩媚的身材,

她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骄傲。

窗外一股沁凉的甜蜜气味,

可能是玉兰花,

也可能是刚刚诞生的

某种无名疾病。

她毫无知觉,

依旧忙碌。

猪肉,洋葱,

皮蛋,料酒,

米饭煮上了,

锅里炖着腰子。


铁灰色天空

把灯火闪烁的千家万户

压到腐臭的渠沟里。


成堆的病人哪儿去了,

那些不想离开,不愿留下的人?

天空何时变成烧焦的黑色,

在她拍打过冬的被褥和发霉的枕头的时候,

在她给肉汤加入茴香和胡椒的时候?


鼻子迟钝了,

无论窗外甜丝丝阴沉沉的威胁,

还是过道里飘来的

邻居冒着热气的幸福,

她毫无知觉。

她放更多的盐,更多的辣椒。

她望着“家庭录像”里狗吃屎的男子

和四脚朝天的儿童

笑不起来。


她想,丈夫正在回家的路上。

是的,正在回家的路上,

一个女孩在电话里喊,

“我肚子疼,你来!”

“我想来,来不了!”

他的回答带着一丝哭腔,

他的脚步比铅还要沉重。

这是意志昏沉的时间,

这是幽灵侵袭的时间。


她看见一扇扇亮起灯光的窗户,

远的,像银子的碎片,

近的,像矩形的白金钻戒,

漂浮在黑夜宽阔的渠沟中。


她听见上楼的脚步声了,

很沉重,

仿佛疝气患者。

她没准备笑容。

她想,她也不会见到他的笑容。

在哭丧着脸的铁灰色天空浸泡了一天之后,

他们的表情都像是医院里等待确诊的病人。

但无论如何,

这是他,

回来了。

他们可以一起平躺在大床上,

犹如躺在铁灰色天空,

忘记对光明的爱和盼望

给他们带来如此多的屈辱。




他们说


急救车在大街上开道,

兔子和树木惊叫着朝两边退去。

雪白的担架抬着黑色的岩石,

冲进急诊室。


他们说,是太阳!


我们在潮湿的过道上趔趄,冒着冷汗,

厌倦了服从,厌倦了反抗,厌倦了厌倦。

黑色的光挥之不去,涂抹着,涂抹着,

把我们变成红眼睛的怪物。


他们说,看,红眼睛怪物!


在形同监狱的单位里,在首都和外省的名利场上,红眼睛怪物。

在廉价饭菜和廉价脂粉的包围中,红眼睛怪物。

唱着情歌的人,被人踢了出来,

喊着口号的人,从左边转到右边,脸上没有忠诚,没有赴死的决心。


他们说,猥琐啊猥琐!


那么多美人都是不可触摸的,

那么多水解不了我们的渴,

那么多猩红的猫唇喊着:

我要!我要啊!


他们说,要什么?要什么?锥形的睾丸还是笔直的死亡?


他们在手术室做什么?

给垂危的太阳开刀?

缝合脱臼的下巴?

切掉末日的瘤子?


他们说,太阳,太阳,完蛋了!




我所置身的国度如此忧郁


我所置身的国度如此忧郁——

破碎的大地,大地的脸,大地的身躯,

任人摆布的万民,

任人摆布的憨厚的头颅卑贱的肉身,

任人砌入任何一种制度任何一堵铁墙……

没有一双神奇的手将正在粉碎的一切

织入伟大的叙事,

没有一双慈悲的手将卑微者的汗水泪水希望失望

聚合起来,建成宏伟的苦难之塔,

刺痛苍穹。

所有的精神之光

化为玻璃板下

干枯的花朵。

所有的音乐,诗歌,和经卷

仅仅超度了那些精致而无用的

自私的家伙。

我所置身的国度如此滑稽——

用超级写实主义刻画它,

会让你毛骨悚然:

它的眼睛嘴巴和耳朵

都很古怪,

它的手伸到每个人的衣服和血管里,

它的嘴巴说着天书般的鬼话,

尽管它的词语

都是青菜和人民。

脱掉它无边的黄土大衣,

会发现这雄伟的躯体

早已恶疾丛生,布满肿瘤和毒疮……

我所置身的国度,

光明已成碎片,

希望已成碎片,

没有一双神奇的手

将它们聚合在一起。

如此奇异的炎热,

我们只能张大嘴巴

如脱水的鱼,

我们的灵魂,我们神奇的禀赋,我们赖以存活的记忆

都被利润的大神毁灭。

如此奇异的寒冷,

我们只能和不爱的人挤在一起,

免得变成石头。

我们的微笑是勉强的,

我们的决定是审慎的,

我们的仪态,优雅了十秒之后,重又变成乡巴佬的。

突然,有人穿着冰刀在众人颅骨上滑翔,

突然,有人往众人太阳穴和眉骨里,脊椎和膝盖里,敲钉子,

突然,有人抽我们的血,吸我们的骨髓,

仅仅在创口那儿感觉微痒,

仿佛被蚊子叮了一下。

我能叫出他的名字,

他就是有时出现在头版,有时出现在我们闲谈和恶梦中的家伙,

他的名言都是抄来的,

他的无畏和财富教育了无数人,

他在我们颅骨上滑翔,

他往太阳穴里敲钉子。

现在我不能靠老地图确认我身体的位置,心灵的位置,所有与我息息相关的人与事的位置,

一切地点和时间

都被万能的全球化变成虚无的颗粒。

我所置身的国度如此神奇——

下半身还陷在农田和煤窑里,

头颅已驾着数字时代的云雾在资本的帝国疾驰,

把圣贤的牌匾、龙的鳞片和修辞的积垢,全都震碎……

我像进城的农民一样神色慌张,汗流浃背,

生怕晚了,我的公司会像驶往天堂的列车一样开走,

生怕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

生怕一个人留在五环外的荒郊死地。

我像挖煤的苦力一样,

没下班就已筋疲力尽,

我用十倍的力气克制我的怒火,

不让它四处蔓延……

我知道工作的价值,

我知道会有小人将我的奉献贬得一文不值,

我知道早晚我也会蔑视所谓的奉献,所谓的价值……


2007




巫小茶 梅花落 王单单 蓝星儿 孙谦 高鹏程 青十三 唐小米 林程娜 代薇 蔡天新 得儿喝 王天武 徽州雪 马维驹 蒋雪峰 张小美 刘晓萍 宛西衙内 江汀 额鲁特·珊丹 周公度 徐志亭 蒋雪峰 浪子 张光昕 朱永富 文璘 潘加红 余像 韩永恒 陈巨飞 林非夜 刘频 窦凤晓 人间的粮食 臧海英 仲诗文 大解 李南 李点儿 孟浪 熊曼 燕窝 流泉 秋若尘 胡马 姜央 李因 扎西才让 张执浩


超越自我
孜孜以求
继承突破颠覆重构
个性先锋自由开放
理念
星期一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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